孟晓云的《胡杨泪》和肖洛霍夫的《个人命运》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李荒曾经向李锐推荐过一篇文章，文章的名字叫《胡杨泪》，作者叫孟晓云。文章的主人公叫钱宗仁。李锐阅读此文章后，将此文章推荐给了《人民日报》发表。

钱宗仁是湖南湘乡县长丰公社浒州大队人。全国解放时他才五岁。土地改革时他家得罪了农会主席，成分也因此由贫农变成佃富农。钱宗仁也因此成为地富分子子女。这个改变影响了他的一生。

1963年钱宗仁参加高考，成绩是全省前十名。但因为成分问题没有被录取。钱宗仁那个失望啊！第二年再考，被哈尔滨工业大学录取了，钱宗仁那个开心啊！但他只读了三个月就被公社书记追回来了。书记认为：富农的儿子上大学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还认为：要是我们公社一级党的领导机关还搞不过一个地富子女，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哈工大虽然很惜才，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的社会大环境下，他们也只能放弃。第三年钱宗仁想再考。公社干脆没有同意。钱宗仁那个绝望啊！

心灰意冷的钱宗仁背井离乡，到新疆阿克苏县实验林场当了一名没有户口的工人。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学习。业余时间他喜欢写些文章和诗歌发表在《新疆文学》上。其中一首抒发对边疆热爱的诗歌引起了专区四清工作队一位同志的注意。该同志了解到钱宗仁的情况后。他建议钱宗仁回老家重新甄别一下家庭成分。钱宗仁的内心燃起了新的希望。但是钱宗仁没有路费，只能写信回家申请甄别，这可捅了马蜂窝了。

 不许拍照    900mm*900mm    朱乙夫

居然敢为家庭成分翻案，长丰公社认为这是富农子女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疯狂反扑。于是，他们要求林场将钱宗仁遣送回原籍劳动改造。钱宗仁从此开始了他的苦难。他经常遭受各种批斗，甚至经常被施以各种酷刑。最后，他被投进了牢房。但是在牢房中的钱宗仁并没有放弃学习。他默诵诗歌和古文。推演数学公式。研究语法修辞。他居然研究出了一种“汉字笔顺号码字法”。后来他找了个机会逃出牢房。在新疆流浪。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了阿克苏实验林场当了工人。

1978年高考恢复。钱宗仁的大学梦又开始了。但由于年龄关系，钱宗仁决定自学完大学课程后直接报考研究生。他也没钱买书，于是借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1978年至1981年他自学完大学八门课程。以几乎全是满分的成绩取得了新疆广播师范大学的毕业证书。

1981年9月，他报考西北大学数学系刘书琴教授的研究生。钱宗仁在26名考生中名列第一。可是不能录取。因为这一年他已经37岁了。超龄二岁。这是规定。老教授虽然很喜欢他，但无权录取他。尽管很多人，包括数学家张广厚，报社记者，教育部的工作人员全在为他奔走呼号。但他仍然被制度挡在了门外。

钱宗仁的心凉透了。这时候，阿克苏地委宣传部长宜惠良站了出来。他认为人尽其才是自己的责任。为了让林场同意放走钱宗仁，为了找一个愿意接受钱宗仁去教书的学校。宜惠良整整用了二十个月的时间。最终，钱宗仁被调到塔里木农垦大学任教。钱宗仁这才结束了20年的坎坷与沉浮。在这二十年中，命运一次次把他推上浪尖，又一次次恶狠狠地把他拍向谷底。

此时的钱宗仁有着一双粗糙的双手，黝黑的脸上满是绉纹，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才39岁。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暗的叠加与重复    1500mm*1200mm    朱乙夫

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有一篇短篇小说《个人命运》又译《一个人的遭遇》。小说的主人公索科洛夫和钱宗仁的命运极其相似。索科洛夫生于1900年，参加过红军。1922年大饥荒时，父母和妹妹全饿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索科洛夫那个绝望啊！

后来他离开家乡进城当了工人，并找了个善良美丽的孤女伊琳娜结了婚。夫妻俩恩恩爱爱的，小日子过得很甜美。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和二个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三个孩子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他还盖了600平方米的新房子，买了二只山羊。生活那个甜美啊！

后来，战争爆发了。索科洛夫被征招上了前线。他老婆伊琳娜，16岁的儿子阿纳托利和两个女儿娜斯金卡和奥柳施卡在火车站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了开往前线的火车。一家人那个担心啊！

在前线，索科洛夫是负责开汽车的。负伤二次。但很侥幸，全是轻伤。他认为自己很幸运。1942年他的部队打了败仗，他被德国人俘虏了。在被押运到俘虏营的路上他九死一生。但终于活了下来。那个坎坷啊！

当俘虏期间他经历了各种磨难。多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后来利用给德军少校开车的机会把车和少校一起开回了苏军阵地，并带回了一大堆有价值的军事情报。索科洛夫因此立功受奖。他那个开心啊！

在医院期间，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回信的却是他的邻居。邻居说德国人炸飞机场时，一颗重型炸弹正好落在他的房子上。他的妻子和二个女儿被炸得无影无踪。房子被炸成了一个深坑。他那个悲伤啊！

红    1000mm*900mm    朱乙夫

轰炸时他的儿子正在城里。晚上他儿子回到村子里，瞧了瞧弹坑，连夜又回城里去了。走时告诉邻居，他将要求上前线。他那个担心啊！

索科洛夫出院后回家看了看那个被炸成深坑的房子后也回到了部队。他的儿子也通过邻居和他取得了联系。此时，他儿子已经获得大尉的称号，指挥着一个４５毫米反坦克炮兵连，得过六次勋章和许多奖章。他那个开心啊！

索科洛夫开始做着老头儿的美梦：等到战争一结束，我就给儿子娶个媳妇，自己就住在小夫妻那儿，干干木匠活儿，抱抱孙子。那个美好的期待啊！

后来，他和儿子随着苏军的反攻从二个方向打到了柏林。而且，他们相距很近。这几乎是最后一打仗了。但就在苏军取得胜利的那一天，他的儿子被德军狙击手打死了。他看到他儿子时，他儿子已经躺在一个棺材里。他最后的希望被埋葬在了德国。他那个伤心啊！

战争结束后他复员了。他不愿意回到自己那个被毁灭的家。他到朋友处工作。并认识了一个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小男孩。他认这个小男孩为儿子。二人从此相依为命。他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快乐似乎即将成为他以后生活的主题。

但是，就在生活逐渐趋于平静时，他开车时一不小心撞死了一头牛，驾照被吊销了。生活又一次失去了来源。他只能带着小男孩去外地投靠战友。等待他的仍然是一个未知的未来。

没有尽头的列车    900mm*900mm    朱乙夫

钱宗仁和索科洛夫这二个人真是命苦啊！他们二人命运的相同点是跌宕起伏，多灾多难。每次希望降临时，命运就会恶狠狠地将他们打入谷底。第一个不同点：钱宗仁的命运是写实。而索科洛夫是肖洛霍夫小说里的人物。虽然来源于生活，但不排除有一定的艺术加工成分。第二个不同点：钱宗仁的苦难发生在和平时期。他遭受的那一切完全是无妄之灾。而索科洛夫的苦难是发生在战争期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苦难是无法避免的。第三个不同点：索科洛夫式的苦难只要没有战争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钱宗仁式的苦难却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

看过《胡杨泪》后，李锐先生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乐观地说：“那种随意定人成分，随意把人列为专政对象，随意剥夺他人权利的现象，相信今后可不再出现了”。李先生显然是太乐观了。当然，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很乐观。因为虽然我们并没有清除掉产生钱宗仁式苦难的土壤，没有改变产生钱宗仁式苦难的环境。但我们每个人都不认为这种苦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自信：我们会一直是这个星球上最幸运的人！（毕儒20191009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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